次日清晨,凤子樟和谢琰就策马出城,向南奔瓦官寺{149}去。未免生出事端来,两人只带了一个随行,用于传递消息。到了寺里,请出方丈。这方丈原是在开善寺修行的,与凤子樟算是旧相识,两人先是一番寒暄,接着凤子樟便道明来意,问是否每年七月十四都有宫中的女官前来,方丈说这事他并不清楚,“殿下也知道,但凡来了位施主,我们出家人,并不问是何方人士。”
谢琰见状,便将窦尚食的外貌特征大概描述一番。方丈想了想,还是没有头绪,便说:“要是每年都来,必然是在这庙里有什么牵挂。但老衲记性实在不好了,不如将负责点灯的弟子叫来问问,二位意下如何?”
便叫来一个稍微年轻些的僧人询问。那僧人想了想道:“这位女施主,小僧倒是记得。她的确每年七月十四都来,来了便拿出油来点灯{150}。往年她点的一般的,唯有今年不但点了最大的,还留下不少钱财,托寺里的僧众替她整修一个钟山{151}上的孤坟。方丈为何连这件事也忘记了?”
谢琰忙问:“她是什么时候来的?”僧人说是十一月的时候,谢琰又问孤坟的位置、所点海灯何在,僧人领她们去看,又将位置告诉她们。望着那硕大海灯,方丈突然说:“啊!殿下,老衲想起来了!”凤子樟问他想起什么,“老衲想起,多年之前,老僧刚到这里的时候,这位女施主便来过!从那一年,她开始给自己的母亲点海灯。来了几年之后,还曾与一个陌生男子在此相会。”
方丈抖着手认真地对凤子樟说:“那男子虽然裹得十分严实,脸也盖住了,但老衲就是因为这个记得他。”
“方丈可还记得他们说了什么?或者神态如何?”谢琰问,想着他印象深刻,十几年了说不定也记得。
“说了什么,老衲自然没有偷听。若说神态,那男子的看不见,老衲只记得这位女施主走的时候两眼带泪,非常愤怒。好像还打了那个男子一巴掌。”
谢琰和凤子樟对视一眼,拜别方丈,出门立刻奔向钟山。
据小和尚给的位置,这坟乃是在山中深处,非常不好找。谢琰在前用刀砍开道路,凤子樟跟在后面。走了半个时辰,还不见踪影。凤子樟忽然说:“谢琰,你长这么大,可有恨过一个人?”谢琰大约已经厌烦了一点一点地砍,手中奋力一挥,面前清出一片丈余宽的空地来,“恨?没有。恨太费劲儿了。有那闲工夫,我还不如干点别的。”
“一个都没有?”
“一个都没有。”
凤子樟跟上去,从谢琰手里接过刀想要参加清理,被谢琰挡在后边。她只好飞上后面的一棵大树,看看四周是否有孤坟。一边看,她一边对谢琰说:“可你终归会生别人的气。”
“那是自然。生气归生气,恨归恨。气大了都不见得变成恨,恨是很深沉很平静的。”
“那要照你的观点,你会恨什么人呢?”
谢琰站在原地想了想,道:“要有,大概是伤害我的亲爱之人的人吧,父母,你,兄弟姐妹。”
凤子樟笑道:“那照这样说,姐姐伤了你表姐崔玄寂,你是不是也要恨姐姐?”
谢琰哭笑不得:“原来你在这儿等着我呢?陛下当时连基本的神智都没有,本非故意。”
凤子樟莫名地想问关于亲爱之人的排名先后问题,旋即便觉得那太过于小气。爱人与父母还有兄弟姐妹本就是不同的存在,最好不要比较。
“不过嘛,”谢琰一边运气准备挥刀,一边道,“我觉得我那父母兄弟姐妹们,没有一个会陷于这种麻烦。要担心的只有你啦。”
凤子樟本想问个为什么,然而望着谢琰的身影,最后还是选择接下这甜言蜜语。
待清出道路来,两人继续往前走。走了一阵,谢琰反问道:“那你呢?你会恨什么人吗?”
凤子樟摇摇头,又点点头。
谢琰讶异道:“所以到底是有还是没有?”
凤子樟兀自往前走,一边搜索一边答道:“我大概像你一样,大概不想浪费力气去恨一个人。甚至有的时候犯我亲友,我也不见得觉得多生气。有时候我总是能站在置身事外的角度看待事情。不过若说现下,我倒还有真恨着一个人。”
“哦哟?谁呀?”谢琰凑上去,看着凤子樟那熟悉的冷漠表情,不由得好奇起来。哪知道凤子樟居然对她笑道:“恨你啊。”
谢琰一时不知道如何接嘴,“你你我我”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最后佯骂道:“好啊,你这狼心狗肺的家伙,我哪儿招你惹你了?”
凤子樟拉着她的手,笑盈盈地往前走,并不回答。谢琰犹独自絮叨个没完,可渐渐絮叨变成了嘟囔,嘟囔声也渐渐小了下去。在嘟囔变成沉默的时候,凤子樟心满意足地回头对她说:“我的心本是我的,让你无端端地偷了去,不但要不回来,你还巧施计谋叫我不想要回来了:你说,我该不该恨你?”
谢琰登时被这话甜得头昏脑胀,脸都红了起来。凤子樟笑得合不拢嘴,谢琰被弄得羞怯又甜蜜,末了叹一口气道:“你这样,不伶牙俐齿则已,一张嘴是要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