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玄寂睡在床上,面白如纸,气息和脉象都很微弱。凤子桓寸步不敢离开,秦太医来劝也不肯。她甚至反过来劝秦太医去睡,“反正还有别的太医过来守着,您老就先去休息吧。有什么时朕派人去叫你。朕?朕不用休息,朕睡不着。”秦太医明白了,从助手医官的箱子里拿来极轻薄纤细的丝带,拴在崔玄寂的左手腕上,再把另一端递给凤子桓{148},转身告退。
凤子桓望着秦太医离去的背影,想起稍早秦太医说得那些话,知道秦太医不过捡了些好听的说。其中只有一句最符合真实情况,“今晚,明晚,以后,能撑到什么时候,都是未知。”
哪有什么不知道会不会落下残疾,自己一剑刺穿她的胞宫不说,还扭转手腕搅大伤口,已经是把她打成残疾、害她再也不能生育。神智清醒过来之后当时的记忆即便带着一片血红也非常清楚,凤子桓记得崔玄寂是如何出招、如何强行压剑、如何哀嚎。崔玄寂和她比武那么多次,早就知道想要攻击她的背面是非常困难的,颈后这样要人性命的位置更是不可能。崔玄寂攻击自己的时候早就准备好了被刺伤,全力一掌拍在飞景上只是为了把剑尖控制住、不要一剑将她刺死,留出一点点时间。至于被刺之后,崔玄寂想必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
只要那一点点时间,凤子桓拉着丝带的手微微颤抖,后来你发现时间未必够,甚至冒着被打死的危险靠上前来。等到针彻底刺进去,崔玄寂已经没有了力气。用命换来的时间已经到头。
她不用掀开被子也知道崔玄寂身上的伤是什么样子。相比小腹数寸长的贯穿伤和右臂断成数截的骨折,那些剑伤算不得什么。可是那些伤在今年势必造成崔玄寂像个残废一样躺在床上,动也不能动。左肩的伤本来没好,现在又被刺穿,她不愿想象那里已是何等的血r_ou_模糊。两腿挨的伤倒是没有直接致残,可是想想崔玄寂当时站都站不稳的样子……还有左手上的两道伤痕,深可见骨,她刚才听见太医们说拿最细的线缝起来,感觉自己的手也在感受同样的疼痛。
我明明把她的四肢都打坏了。往下她要用多长的时间才能从床上重新起来?
甚至我还不知道她能不能醒过来。
刚才有专人恪尽职守地把飞景捡起来,洗干净了放回架子上,还专门过来告诉她放好了。她想起那上面的血迹,心里下了一场大雪。太医们抢救崔玄寂的时候,有女官送手巾上来,说陛下擦擦脸吧。她才知道自己脸上有血。
她简直不想把血迹擦掉,无论是地上的、身上的、还是剑上的。因为如果崔玄寂醒不来,也是个念想。她就是这种不愿用别的东西来修复,情愿终生看着破碎与残缺的人。用什么别的修复了就好像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一切都过去了。怎么会过去呢?已经不是原来那样子了。
凤子桓把自己的右手伸到暖炉上捂了一阵,然后伸进被子里去握崔玄寂的左手。手很凉,抱着厚厚的绷带。我不是说过,飞景锋利无比吗?你用手去接,怎么会保得住自己的手呢?我本想问子樟,为什么不是你们三个一起上,但转念我就明白你的想法了。其实世上本没有那个值得所有人为之牺牲的人,皇帝也不是。
但一个人会为了自己的心爱之人牺牲自己。
她握着崔玄寂的手腕,轻轻推一些真气过去。在心里轻轻说道,玄寂,来,接收它,让我为你吊着一口气,直到你睁开眼睛醒过来。然而崔玄寂的经脉就像青石板地砖铺好的地面一样,多少水泼上去,也只有一点点水从缝隙渗下去。太少了,太慢了,应该修补。可这修补只能由伤者本人来,要坐起来自己运气自己调息。别说现在,一年之内恐怕都不可能。
凤子桓稍稍用力,崔玄寂的经脉依然没有反应,就像这时候对她说话一样。凤子桓看着她毫无血色的脸与紧闭的双眼,无声地痛哭起来。
你不许用这样的方式拒绝我。
你不要这样拒绝我。
你不能留下我一个人在世间,你可以留下来的,哪怕什么都不做,只是陪着我就好了。或者——假如你厌了——让我陪着你也可以啊。不要留下我一个人,求求你。
你为我承担的已经够多了,这让我感到羞耻。从此以后,都由我来为你承担,好不好?就当我杀你一次,从今往后都该为此赎罪,好不好?你累了,就睡吧,只是要醒过来。醒过来我才能亲口对你说话,你才能叫我的名字对不对?醒过来吧,醒过来我什么都依你。只要你好起来,我什么都依你。
不要丢下我一个人,不要。你走了我不知道要怎么对人说起你,也不知道还能对谁说起那些我们曾说过的话,我只能把我的心和所有的回忆一起埋葬了,余生保持沉默。不要让我这样好不好?
或者如果你要走,就带我走吧,没有你的世界是使人厌弃的。我恨我自己,恨我自己为什么这个时候才发现,过去这三年,我听过的最好听的声音,是你说话的声音。无论你说的内容是否中听,你的声音都是我须臾不能离的。
啊,你是不是说累了?你说了很多,而过去的一年里我总是在驳斥你,叫你不开心了。那换我来说吧,我来。
“玄寂……你还记不记得,那一次你跟朕说的那个笑话……”
空空荡荡的寝宫里,侧耳倾听,方能勉强听见皇帝难得温柔的声音,不知在叙述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