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少年。身上也看不出明显的伤口,甚至连血迹都几乎没有。和他哥哥不同,他大概是被一击毙命,死得很利索。
一小队持枪的苏联士兵冲过他旁边的道路,看都没看他一眼。
柏林感到眩晕,放下望远镜,扶住了墙。身后波茨坦气喘吁吁地跑来,冲他喊:“先生,出大事了!……你回总理府看看!”
元首夫妇都自尽了,还能出什么大事?想不到波茨坦的话毫不掺水,真的就是件大事:戈培尔与夫人玛格塔,和他们的五个女儿一个儿子倒在他们在地下室的家里。夫妇俩是开枪自杀,六个孩子则是被注射安眠药后用□□毒死的。【注5】有人把现场留下的遗书递给柏林。柏林草草阅过,只记住一句:“在今后的艰苦岁月里,树立榜样比活着更为重要……”
党卫队的人鱼贯而入,抬出这一家八口的尸体。等抬到指定地点,他们会给尸体浇上汽油火化,再向熊熊烧着的火堆行纳粹礼。
波茨坦轻声对柏林说:“总理和夫人自杀不算太意外。可他们把孩子全毒死了,这实在违反人伦……等等,您要去哪儿?!”
柏林只管目视前方,向前走。他头还有些晕,双腿还有些软,但已经无关紧要。一想到他在浑浑噩噩中犯了那么多罪,让他的人民陷入痛不欲生的地狱,他的步伐就迈得更大,走得就更加坚决。
地面上空,硝烟蔽日。以前有过蔚蓝的天和可爱的白云,古老的苍绿色森林在不远处随风沙沙作响,但他已不记得它们是何等模样。
哥尼斯堡对他说,你数典忘祖,连基本的判断力都丢了!
莫斯科对他说,你也一样,我尊敬的朋友。
米兰对他说,法西斯以为抓到我,就能剿灭意大利所有的游击队吗?
法兰克福对他说,已经没有破局的希望了。
巴黎对他说,你描摹的未来从来都不是我想要的那个。
慕尼黑对他说,我没有做到,所以……心里害怕极了……
维也纳……维也纳在信里对他说,我不能为你提出建议,你从来也没听过。但从发出信的这一天起,我要以同样的罪人之身为你日日祈祷。我祈祷你得救——因为主会审判罪人,也会拯救罪人。他的崇高过于诸天,他的荣耀高过全地,在他宽广无边的慈爱的海洋里,我们的罪恶如同一粒微尘不值一提。当你醒悟过来,回过头的时候,就放下骄傲,把自己当做一只犯错的羔羊,完完全全地交到他手中吧。你将受到责罚,但你最终也会得到安宁……
在一切纷杂话音搅拌的漩涡之上,是男孩稚嫩脸上羞涩又自豪的微笑。他因阳光眯起眼睛笑着,长长睫毛上金色的光点在跳动。
我做不到……柏林想,我做不到。我没有得到安宁的资格。
他能做到的是去几步之遥的前线,躲在破房子充当的掩体后面,作为一名普通士兵做出一个城市的垂死挣扎。波茨坦见拉不回他,就挎上枪和他走到一起了。他们装填弹药,扣动扳机,也瞄准街上行驶的坦克发射火箭弹。
一度牢固的界限都渐渐消融了。在柏林的眼里没有敌人,也没有朋友,只有进攻的一方和据守的一方。耳膜嗡鸣,各种声音都混成一片。再过一会儿,小鸟的啼叫和is-2开炮的声音对他恐怕都是一回事了。
猛然间,血液喷溅到他脸上。像一个默片的慢动作播放,波茨坦在他身边软倒下去。
他才冲上去一步,前后都被敌人包抄了。他们的到来有先后顺序,几个先上来的兵见后面有军衔更高的走来,就向一边退开。
俄国的莫斯科和图拉,白俄罗斯的明斯克,波兰的克拉科夫和卢布林。五个斯拉夫人围成一圈,逐步逼近,就像一群恶意的具象化身压得他窒息。
“没有躲在地堡里,倒是勇气可嘉。”明斯克说,“可悲的是,你已经没有机会了。”他用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他,“投降!”
柏林不像在控制自己手脚般的解下枪支和子弹匣,扔到地上。
接下来的时间是在五个人对他不含任何善意的凝视中度过的。最后莫斯科朝地上啐了一口,走上前抓住柏林后领,把他拽起来往回走。
“能走路吧?”他问。
“能。”
“那就好,规矩一点,别企图乱跑。”
“波茨坦他……”
“他会得到救治。我们也会给你战俘应有的待遇。”
“城里的平民……”
“你问太多了。”
走了几步,莫斯科大概觉得胳膊酸,就放下他衣领让他自己走了。趁这个时机,柏林回头,向身后仍在顽抗的丁点大的土地投去最后的注目礼。一面左上角有镰刀铁锤和星星的红旗,已经插在国会大厦的顶端缓缓飘扬。他觉得他该为帝国的覆亡或首都的失陷做一点表示,为一个付出极惨痛代价才终于惊醒的迷梦,即使流下一行软弱的眼泪也好。遗憾的是,他虽然头脑昏沉,濒临崩溃,却一滴眼泪都挤不出。
这是1945年5月1日。再过不久,城里所有的抵抗都停止了。次日,柏林防卫长官向苏军投降。
5月8日,德国与盟国在柏林签署无条件投降协议书。之后几天内,德国还驻在国外的全体部队都陆续放下武器,投降了。
注释部分
注1:此处波兰流亡政府特指1939年德苏入侵波兰后流亡至巴黎(后常驻伦敦)的波兰政府。二战期间的波兰流亡政府继续领导国内外的反法西斯运动,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