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地,青纱帐里传来一阵沙沙声,再细听,声音越发密集起来,竟是火統枪响。
是土匪还是拳民?
车队登即停住。
下人们一瞬间从队伍后面跳下车奔向自己的主子——而几乎是同时,慈禧听到了身后一声急切的“亲爸爸”。
光绪似是要下轿去护慈禧,半个身子都探出来了,被溥伦贝子和身前太监生生按住。
李莲英、崔玉贵、兰琴、荣子、娟子把慈禧的驮轿前后左右都护住了。
那火統声似来自东北方向,并不靠近,不知是不是尚未知晓目标的底细。时间过得慢极了。众人连大气也不敢喘,煎熬着,听天由命。
只有站在慈禧驮轿侧后方的兰琴,希望自己能死在那火統下。
僵持之际,后面大路上浩浩荡荡跟上来二十余辆王公大臣们的马车,护驾之声隐约可闻。
火統之声随即消逝了。
死又谈何容易?
天色渐暗了。
黑云忽然从北面压过来,瞬时下起暴雨。眼帘被雨水打得根本挣不开,马儿也走不了,躬身低下头。车队被迫停在荒野之中。
雨布寥寥,上下一干人马,除了慈禧一人乘的驮轿,白茫茫瓢泼中无一幸免。
或许,是感动于危急之下的那一声亲爸爸,或许,是内疚与后悔压迫着良心的惴惴不安,慈禧支开身边所有下人,独唤光绪上前。
光绪立于轿前,衣衫早已淋透,垂着双眼。
只听慈禧叹道,“珍妃是跟我赌气自尽的……”
光绪一惊抬起头。
“……跳到顺贞门那口井里去了。我也想不到这孩子秉性这般急。”
虽早已料定珍儿不在了,可现在亲耳听闻她的死讯,再没有回还的可能——生而为人那最后一丝温情的期盼,没有了。
良久,光绪颤声问,“现在,还在……井里吗?”
慈禧点点头。
又良久,仍是颤声问,“没有人去拉一把?”
“叫了,我叫兰琴去拉……可也没拉住。” 慈禧眼睛红了。
“哦……”他淡淡地哦了一声。
慈禧更是心疼了,流泪道,“……你莫要怪亲爸爸呀。”
光绪终掉下泪来。他退后一步,双膝跪了,叩首下去,颤声道:“太后……臣,不敢。”
终究,连“儿臣”都不再是了。
从此以后,“亲爸爸”三个字,慈禧再也没有听到过。
怎成想,冬夜里一门之隔的那次生离,竟成了死别。耳畔似乎传来最后一面时她哭泣的声音,她说,珍儿等着、等着爷……
再也无法忍耐,眼泪决堤。
为死去的爱人,为太后的谎言,为救不回的大清,为远去的“家”。
他泣血般的哽咽和终于夺眶而出的眼泪,瞬间都被淹没在那滂沱的大雨里,冲刷进居庸关外广袤而冷漠的山河。
国破山河在。可他的江山,他的女人,连同他的心,他的魂,都去了哪儿呀。
所有宫眷、大臣和下人们都被惊动下了车,远远、远远地看着,看他呕出自己灵魂般地哭泣着。静芬怎么忍心看,背过身去以帕子掩面,却不敢哭出声来。瑾妃更是哭成了泪人。
兰琴面无表情的,定定的,望着他的背影。
众人难以名状的目光下,沉雷闪电间,光绪伏于命运之手的泥泞里,被彻底揉碎了。
众人被满是泥泞的湿衣服沤了一宿,一直到出逃的第三日申正时分至怀来县,洗漱刮脸梳头涂脂抹粉,用过带荤腥的一餐饭,换上县令早早备下的各式衣衫,才总算是重新变回“人”的样子。
是夜,军机大臣王文昭带来了全部的军机印信。怀来县衙正房里,临时中央叫起儿。议和悄无声息地开始了。
三天后,清庭以皇帝的名义发布了“罪己诏”。
诏书中说,今见国家占危若此,其将何以为心乎!知人不明,皆朕一人之罪。
之后的日子里,兰琴觉得光绪仿若是换了一个人。一直低低的望着地面,眼睛像是蒙上了一层灰。下人伺候起床便起床,伺候穿衣便穿衣,伺候用膳便吃几口,伺候上轿便启程,至于每日穿的什么,吃的什么,到哪里去,他都丝毫不关心。他几乎不再主动讲话,甚至有时候慈禧唤他,都要反应好久才应声。应声也永远只有一句——“太后所言极是。”
下人们私底下都说,咱们的皇上怕是傻了。
等到车队人马行至陕西介休界内义安村时,刚刚进得临时行在,下人还在收拾搁置随身物品的忙乱中,突然有几个围着红头巾的义和拳头目直接闯进院子来,嘴里喊着杀光“二毛子”便欲劫持光绪,被随同护卫的甘军当场捕杀。上上下下都吓得魂飞魄散,可光绪却定定立在场院当中,嘴里念叨着 “也好、也好”,脸上竟然还挂着笑。
于是下人们又都在私底下说,咱们的皇上怕是疯了。
农历九月,两宫抵西安府。
在“祸首”名单中徐桐、刚毅、崇绮等大臣都已经相继死去之后,慈禧终于能略有安全感地在太平的古长安一直驻跸下去。对于八国联军提出的《和议大纲十二条》,她的意见终究变成了“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
慈禧纠结着全部的力量,用以确定最终自己将不再出现于洋人的名单里。几乎与此同时,她那敏锐的政治嗅觉,也让她注意到,即便是洋人不再与她纠缠,未来的大清子民也不会再像以往般容易“糊弄”过去了——“革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