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又夸大其词了。到黄昏还早看呢。天还很早。随你的便吧。我们留下来好啦。可你得平静点。你瞧你多激动。是啊,打开行李,脱下皮袄。你瞧,卡坚卡说她饿了。咱们吃点东西。你说得对,今天动身准备得太差,太突然。可你千万别激动,别哭。我马上生火。最好还是趁着没卸马,雪橇就在门口,我到日瓦戈旧房子的仓库里去拉点劈柴,要不我们一根劈柴也没有了。你别哭。我马上就回来。”
仓库前面的雪地上有几条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前几次去和转回头的时候轧出的圆形雪橇痕迹。门槛旁边的雪被他前天拉劈柴时踩脏了。
早上布满天空的云飘散了。天空变得洁净。天又冷了起来。从不同距离围绕着这些地方的大园子一直伸展到仓库跟前,似乎为了想看医生的脸一眼,向他提醒什么事。今年的积雪很深,高出仓库的门槛。它的门振仿佛低了不少,仓库就像歪斜了一样。屋檐下悬挂着一块融雪凝聚而成的冰片,像一个硕大无朋的蘑菇,像一顶帽子似的顶在医生脑袋上。就在屋顶凸出的地方,像被一把利刃戳进雪里,挂着一弯新月,沿着月牙的边散发出灰暗的黄光。
现在尽管是白天,非常明亮,但医生却有一种仿佛在很晚的时候置身于自己生命的黑暗密林中的感觉。他的灵魂中就有这样的黑暗,因此他感到悲伤。预示着分离的新月,象征着孤独的新月,几乎挂在他的眼前,低垂到他的脸旁,向他泛着黄光。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累得站不住了。他从仓库里往雪橇上扔劈柴,每次尽量抱少点,不像前几次那样。就连戴着手套抱粘雪上冻的木块,也冻得两手疼痛。活动加快了,但他并没暖和过来。他身体内部有什么东西停顿了,扯断了。他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自己不幸的命运,祈祷上帝保护这位忧伤的、顺从的、纯朴的、美貌如画的女人的生命。而新月仍然悬挂在仓库上,说发光又不那么发光,说照耀又不那么照耀。
马突然转向他们来的方向,扬起头,嘶叫起来,开始时低声而胆怯,后来竟高声而自信了。
“它这是怎么啦?”医生想道。“怎么这么兴奋?绝不可能受到惊吓。马受了惊吓是不嘶叫的,真胡闹。它不会傻得闻到狼的气味就嘶叫起来给它们报信吧。瞧它是多么快活呀。看来是预感到家了,想回家了。等一下,马上就动身。”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又拣了不少碎木头片和几大块从禅树上撕下来的、像靴腰子似的卷起来的禅树皮,把它们扔到码好的雪橇上,准备回去当引火柴用。他把劈柴用粗席包好,用绳子捆牢,跟在雪橇旁边,把劈柴运往米库利钦仓库。
马又嘶叫起来,回答从对面远处传来的明显的马嘶声。“这是谁的马?”医生哆咦了一下想道。“我们以为瓦雷金诺空无一人。原来我们想错了。”他万万没想到这是他们的客人,马嘶声来自米库利钦的庄园,他们住所的门前。他赶着雪橇绕到米库利钦庄园的杂物房,穿过遮住住宅的小山坡后面,从那儿看不见住宅前面的房子。
他不慌不忙地(他何必着急呢?)把劈柴扔进仓库,卸下马,把雪橇放在仓库里,然后把马牵进旁边冰冷的空马厩,拴在有墙角的柱子上,那儿比较背风,又从仓库里抱出几抱干草,塞进倾斜的牲口槽里。
他满腹狐疑地走回家去。台阶旁边停着一辆套好的雪橇。这是一辆农民用的非常宽的雪橇,乘坐起来很舒服,上面套着一匹喂得很肥的小黑公马。一个他不认识的小伙子,穿着漂亮的紧腰长外衣,围着马转来转去,拍拍它的两胁,看看马蹄上的距毛。马的毛色光滑,膘肥体壮,同小伙子一样。
屋里有喧哗声。他不想偷听,也听不见里面说的是什么。尤里·安德烈耶维奇不由得放慢脚步,停住了,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他听不懂他们说的话,但听出了科马罗夫斯基、拉拉和卡坚卡的声音。他们大概在靠近门口的头一间屋子里。科马罗夫斯基正在同拉拉争论,从她回答的声音里可以听出;她很激动,哭了,一会儿激烈地反驳他,一会儿又赞同他的话。根据某种不明确的迹象,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听出,科马罗夫斯基此刻正在谈论他,大概是说他是个不可靠的人(“脚踩两只船”——尤里·安德烈耶维奇这样觉得),不知道谁对他更亲近,家庭还是拉拉,拉拉不能信赖他,因为如果信任医生,她就会两头落空,哪一个也得不到。尤里·安德烈耶维奇走进屋子。
科马罗夫斯基果真站在头一间屋里,穿着一直拖到地的皮袄。拉拉抓着卡坚卡大衣的上端,正在给她扣领钩,可怎么也扣不上。她对女儿发火,喊叫,让她别乱动,别挣扎。可卡坚卡抱怨道:“妈妈,轻点,你要勒死我了。”他们三人都穿好了衣服准备出发。尤里·安德烈耶维奇一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