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时,宝钗心中的那个听话懂事再无一处不好的”别人家孩子,则正在进行日常的犯蠢活动。
盯着书页看久了,满脑子皆充斥着“之乎者也”,总会令人觉着神思乱糟糟的,不大清明。宝玉端坐于案前,又将方才所背的那篇于宣纸上仔仔细细默写了一遍,见并无一字差错,这才放下心来。
“爷,”袭人提着一个三层高的红木食盒走进来,笑道,“今日也看了许久了,不如歇息歇息,用点东西?”
“那便用吧。”
宝玉将手中握着的狼毫笔放下了,问:“都有什么?”
袭人忙将食盒盖打开,一层层端与他看:“这最上头的,是今日厨房新做的藕粉桂花糕;因着已快到清明之时,所以拿上好的艾叶捣成了汁儿,做了江南那边儿的青团,里头裹着的是豆沙馅。这最底下的,是一碗糖蒸酥酪,爷可有什么想吃的?”
三样皆是用精巧的玛瑙盘盛放着,上头的点心也是小巧可爱,正是适合一口一个的大小。只是看着,几乎都能想象那软糯清甜的口感。
无字天书猛地飞了起来,趴在那食盒上头使劲儿瞧,就差将整张书页都糊在那吃的上了。
它素来最喜看人间美食,尤其爱那一道道做的异常精致的点心——什么牡丹花样儿的,荷花花样儿的,撒满了亮晶晶糖粉的,咬下一口便能拉出细长的糖丝儿的,还有这于上头细细铺了一层鲜嫩的桂花蕊的
哪怕不能入口,只是看着,也能令人觉着心底一丝丝泛起蜜来。
只可惜宝玉素日不喜甜食,它跟着宝玉这许多日,竟也未曾见过几次。又或是于荣国府家宴之上,众人环伺,实在是不好下手的。如今好容易看见了,哪有这般轻易放过之理?
宝玉瞥见那一碗酥酪,也未来得及考虑,下意识便道:“你一向喜欢吃这个,便留给你吧。”
与我?
无字天书心中荡悠悠一喜,正欲推辞一番,这才发觉一旁立着的袭人眼中神采猛地一下绽了开来,像是融化的春水,一下子便将那原本死死拦着的堤坝淹没了。
看着这样的神情,原本兴高采烈的天书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这食物并不是这愚蠢的凡人进贡给自己的,相反,这凡人把这美食眼睁睁从它眼皮子底下端走了,还送给了另一个更愚蠢的凡人!
简直不能忍!本天书要有小情绪了!
“爷还记得我喜欢吃这个,”袭人勉强平定了下心神,缓缓颤动了下眼睫,将那些个原本外露的情绪重新藏了起来,笑道,“倒是多谢爷念着,我定然是舍不得吃的了。”
“为何不吃?”宝玉疑惑道,“不过是一碗酥酪罢了,你若是喜欢,日后厨房再做了来,我再给你便是。哪里便至于如此金贵起来?”
袭人抿了抿唇,眼角眉梢一时皆是掩饰不去的喜意,略略儿弯了下腰,便将那碗糖蒸酥酪视若珍宝般小心翼翼地捧走了。倒不像是端了碗极常见的点心,更像是捧了尊佛像于手心里。其虔诚之姿,与庙中供奉佛祖的尼姑们倒是有的一比。
宝玉望着袭人欢快离去的背影:
等等,那真的只是一碗酥酪,并无什么旁的意思啊!
为何能令袭人欢喜成如此模样?
待他再回头时,便发现天书大爷正以一种像是在晾干书页的方式把书平展开来趴在食盒上,将灰蓝色的封面对着他,也不凑上前来与他搭话。
“你这又是为何?”宝玉奇道,“掉进水里了不曾?”
他拿起自己方才用的那个冻石芭蕉杯望了望:“里面也不曾掉色啊!”
无字天书愤愤飘了起来,
“那你这是在气什么?”
无字天书愈发恼怒,把自己抖得哗啦哗啦作响。
宝玉默默提醒它:“你这字迹都从规规矩矩的楷体,变成龙飞凤舞的草体了。”
从刚刚开始,这书上写的字儿他有一大半都辨认不出,不过是凭借着半蒙半猜与这本自视甚高的天书对话罢了。哦对了,这认不出的范围内要除去“乃是瑶池仙子亲手所造”这几句,因着看的次数着实太多,莫说是改成草书了,就算是化成灰,宝玉只怕也能认识。
无字天书不说话了半晌,方才委委屈屈显出一行字来:
“要何?”
“你是本书,无嘴,如何下肚?”
他话音方落,便见无字天书赌气似的于书页上缓缓浮现出一张血盆大口来,两排整齐而细密的牙齿也认认真真地画了,还用一圈儿胭脂色厚厚涂了嘴唇,红艳艳地张大了给宝玉看。
宝玉:
他败了。
将剩下那两盘点心皆推过去,宝玉觉着自己实在是心累的很:“莫要玩,小心扫的满地皆是渣子。”
无字天书欢喜地连连点头,它虽是为自己画出了一张口,却终究是不能用食的。只是即便不能吃,看看也是极好的,它欢喜地将自己整个儿盖在了那一盘青团上头,与软糯糯的团子紧密无缝地碰到了一处。
宝玉也不去管它,犹自翻开手中那本《大学》来,重新开了新的一篇默默于心中诵读。正自专心致志之时,忽的听到一旁像是有孩童在舔糖画般,发出了哔哔啵啵的声音,又像是强行将门上的年画儿撕了下来似的。这声音愈演愈烈,宝玉实在无法再忍下去,终于回头:“你这究竟是在做——”
无字天书费力地在边角处写着字,同时努力地想往天上飞,欲摆脱紧紧黏在身上的这些个青团,可惜皆是无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