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子臻的睡意散了大半,诸人目光追随而至,见镇北王这副睡意惺忪之态,便拂袖掩唇而笑,卫子臻听得底下私语喁喁,暗暗蹙了眉头,他极缓慢地从百官里越众而出,恭敬地施了一礼,道:“臣在。”
其实,便连这些繁文缛节,他也是极不耐烦的。
这表面太平清明的朝局,远不如边关朔风寒怆之地待得自在。
暖苍玉冕旒后的龙颜依稀难见,帝王的身体微微后仰,沉声道:“朕听闻,卫卿今日于营中操练亲兵,有对北燕之战跃跃欲试之意?”
这不过是个敲打罢了。
官场浸淫多年,卫子臻大略还是分得清,帝王这便是怒了。可他便是怒了,也不肯轻易叫旁人窥见出来,卫子臻得了原嵇和乐轻两位左膀右臂,实在懒得分析永真帝匪夷的心思,从来懒散,他疲于应付,避于应付,也便不知该如何应付。
底下一干人都等着看卫子臻的好戏。
而他果然没舍得让诸人失望,卫子臻掷地有声地答道:“启禀陛下,卫子臻心在边疆,北燕人狼子野心,屡犯靖境,甚至、甚至蓄谋加害太子,是可忍孰不可忍。卫子臻请旨北伐。”
与他第一次请求北征的说辞没有丝毫出入,足以体现他的决心。
群臣笑他憨傻,竟然还以为,在他受令而返之后,还有出师北上、拥兵自傲的机会。
他们期待着陛下的反应,却让人微有失落,永真帝并没有直接作出回应,甚至仿佛并没有提出方才之事,下朝之后,众人仍然百思不得解,都道帝王之术难测,果然是如此。
今日称病不来的独孤瑾,在卫子臻提步走下那一百二十八道白玉螭纹阶后,御殿前的石狮之外,独孤瑾冷然地抚着石柱,眸色阴晦难言。
卫府,一树树慵懒娇艳的深红雪梅开得正是浓烈,底下积了一层薄薄的霰珠,风吹拂而过,摇下晶莹的无数细浪。谢澧兰的月白长裘在红香海里宛如流云水纹般,轩华雅逸,淡而超俗。
捧着一方竹简,他闲适地摆了棋盘,竹篱外的几根花枝横斜,花朵飘洒下来,便卧了树下满园碎红罗绮。
卫府的丫鬟们,最爱做的便是借着各种由头来亲近谢澧兰,并且偷窥她,暗暗痴慕地看他。
虽然明知道,这位北燕的皇子可是镇北王心头的禁脔。可如此风华绝代的少年,若终日束之高阁,岂非暴殄天物?
谢澧兰看书的兴致被打搅地丝毫不胜,他不悦地拧了拧纤长的眉,那唯独见骨的手白皙修美,却生了冻疮,他浑然不觉得寒风刺骨地,将书简搁在石桌上,一点一点将它卷入白衣广袖之中。
“谢澧兰。”
卫子臻的陡然出现吓退了竹篱外所有翠绿衣衫的少女们,而他这个粗人恍若不知,倒也让人发笑。
“将军扰了满园姑娘的兴致呢,可真是个煞风景之人。”
对他的调侃置若罔闻,卫子臻皱眉道:“我今日在朝堂上说的话,你知道了?”
他人还没回府,照理说,谢澧兰不应该这么快收到消息。但是不知何故,他总觉得这少年深藏不露,比他想象的要可怕得多。
谢澧兰的黑子利落地杀伐果断地落在棋盘之间,这精妙的杀招难以想象竟出自一个孱弱病瘦少年之手。
“将军,你那番话,说得冒进了些。”
卫子臻心中咯噔一声,他竟是不能相信地打量起谢澧兰来,少年依旧闲适安逸地在冬光里仰面而笑,一瓣红梅摇摇落在他的两唇之间,苍白的红唇点上这梅花瓣,竟是美艳丽妖冶得令人无法移眼!
猜到他心中所想,谢澧兰神色平淡地执起了白子,“将军放心,我非有你想的那通天彻地的本领。只是陛下既然召你回京,自然要试探你的心思。将军为九殿下报仇心切,如何答复,并不难猜到。”
卫子臻皱眉道:“上朝已有数次,你怎知是今日……”
但瞥见谢澧兰那如对牛弹琴的目光,他便问不下去了,自然,是他自己先不安,先主动问的谢澧兰,他自己主动暴露了这点。
谢澧兰如是答复卫子臻,掌心的那条细长的丝帛慢慢化开,手心沁出一行水印。
猜出是真,得到消息亦是真。
卫子臻深吸了几口,突然扬起笑容道:“日日对着棋局,你不会闷么?”
“自然有点闷。”他再喜欢下棋,也不可能终日对着黑白子不知疲倦。
卫子臻温柔地提议:“我府里的这片梅花,是从城外的霞倚园移栽而来的,正是梅花怒放的时节,月州的fēng_liú名士日日都会在那里驻足赏梅的,我带你去可好?”
谢澧兰抿了抿唇,将齿间含着的梅花摘落,他安静垂着浓密的睫羽,低声道:“好。”
他答应了!
卫子臻竟是一阵狂喜。从那夜寒苑的芭蕉林一夜狂欢之后,他再也没有见过这般温驯的不会对他竖起一身刺的谢澧兰了。
竟是可耻地,如此怀念。
谢澧兰大约不知道,那日他指着他的心说要时,他的心便早已有所默许。
有些人是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有些人则是白头如新,倾盖如故。他已分不清自己第一种还是第二种,就连谢澧兰站在他的面前,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把他当做独孤九,还是谢十五皇子。
那日的索阳城外,卫子臻答应他受降将他带回,原本,就是一场自寻无尽烦恼罢了。
霞倚园的红色香海在深冬的雪里宛如抹了一林艳彩,雪后初霁,素白里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