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却比母亲要直白得多,开口便道:“荣荣做手术需要钱,需要很多钱。你前几天不是说去谈什么影视版权了吗?大概能有多少?”
曲乐白一怔, 呆呆地看着父亲, 内心五味杂陈。父亲说话一向难听又自我,想什么说什么,从不在意别人会怎么想。哪怕这么多年过去了,猛地听到, 心脏还是会疼,像是被人撒了一小把图钉,又踩了一脚。
母亲锤了父亲一拳,说:“说这些干什么!”
父亲反而怒斥道:“我们就是来借钱的,不说这个说什么?!人命关天的事儿,有什么开不得口的?”
母亲唯唯诺诺,小心翼翼地看了曲乐白一眼,发现自己女儿似笑非笑,脸上饱含愠怒。
“我没钱,不管你们说什么,我都没钱可以借。”曲乐白说,“如果仅仅是为了这事儿才给我打电话,那大家也不用演。我没钱,没说谎,信不信,在你们。”
曲乐白并不知道,自己此刻的眼神薄凉又绝望,像是要喷火,又像是结了冰。她也不知道事情是怎么演变到如今地步的,她本来是来同父母和解的,可现在看来,父母却并没有这个意愿。他们只是来借钱而已。
父亲在家里横惯了,猛地被曲乐白“顶撞”,怒火中烧,向前垮了一小步,被母亲拦下了。
母亲眼神里的关切不是假的,她看着曲乐白说:“乐乐,你最近遇到什么麻烦了吗?写作上的事情帮不了你,但如果是生活上的事情,尽管开口,我们是一家人啊……”
曲乐白没回应,母亲又说:“至于荣荣的病……荣荣是个好孩子,我们都希望他能健健康康长大。虽说生老病死是天意,然而是人都想抗争一下……但如果你实在有心无力,那也……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说到此处,母亲眼里泪光闪闪,也许是想到了什么不太美好的可能性。
才刚被父亲万箭穿心,连带着曲乐白对母亲的真情流露也心存疑虑。她闭上眼睛,轻轻吐了一口气,说:“影视版权谈崩了,卖不出去;卖出去了我也拿不到钱。我再也不会写了,之前拿到的钱已经寄回去了,之后应该也不会再有进账。如果你们仅仅是因为这件事情来找我,我真的没钱。荣荣的事情我很抱歉,我会想办法贷款或者借钱的——哦不是借,不用还,但只有一个要求。你们别装了,讨厌我恨我,打我骂我,都随意,只是别装了。”
别装什么阔别重逢、母慈子孝,如果亲情只是谎言,那就让自己亲手拆穿。自欺欺人了那么久,也该放弃了。
谁知母亲下一句话却是:“再也不写了吗?”
曲乐白诧异地望向母亲。
闻言,父亲用一种非常失望的眼神看着曲乐白,说:“不写了?!你明明写得挺有意思的,为什么不写了?!”
“是因为我们吗?因为我们找你借钱,你才故意这样说的吗?还是说你真的不写了?”母亲表情茫然又悲伤,无措道:“可是……可是你不是最喜欢写了吗?从前不是说,想写一辈子吗?”
母亲的语气疲惫又哀伤,那一瞬间狠狠地击中了曲乐白的心。她想起从前的豪言壮语只觉得讽刺,心里却又生出一点儿微弱的犹豫,扪心自问:难道父母对自己真的没有一点儿血肉亲情?他们失去了儿子,又可能马上失去孙子……哪怕在这种情况下,自己这么说话,他们竟然还能关心自己的和压力。
由于价值观问题,直到自己离家出走,父母也没有了解过自己在写什么、在想什么。可是今天,那个偏激又固执的父亲,竟然说出了“写得挺有意思”这种评价,这与曲乐白内心的预设相去甚远,因而有些受宠若惊。
她睁着眼睛眨也不眨,鼻翼滑落两行泪水。母亲顿时就慌了,一把抱住她,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脑勺,说:“乖乖,别哭,谁让你受委屈了吗?别哭别哭,乐乐别哭……啊,乖……”
许是太久不见,不管是拥抱的动作还是说话的语气,都像是在安抚小孩子,曲乐白必须佝偻着身体,才能被妈妈完全搂在怀里。这样的姿势很累,却让曲乐白回想起小时候。
她跟哥哥年龄相差不大,因此常常吵架甚至打架,每次都输。输了之后总是一个人生闷气,便坐在厨房里盯着菜刀,幻想自己的一千种死法。
她幻想自己死了之后会变成灵魂浮在空中,看着自己冰冷的尸体,幻想父母悲伤地谩骂、怨恨哥哥,幻想哥哥会多么后悔不好好对待自己。小时候不知敬畏生命,开头总是令她感受到残忍的快意。但随着脑内电影情节逐渐丰富,哥哥的懊恼和父母的悲伤如喷泉一般,越挖掘越多,他们在她脑子里哭,就好像是她自己在哭。她不为了自己的离世而哭,反而为了亲人的眼泪而哭。她这样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珍惜,却没想到有一天,幻想会在现实里上演。
哥哥真的死了,父母真的悲伤,却没有谩骂怨恨自己……
自己才是那个最令人厌恶的蛆虫。
她突然发现,原来包括父母在内的其他人并不都如自己想象得一样阴暗冷血。无论是否出于“最坏的打算”才做出这样的构想,但世界的确比她想象得要美好得多。
那么,也许自己也可以试着信任,试着认错,试着……寻求原谅?
曲乐白颤抖地伸出双手,回抱着妈妈,不自觉换上委屈撒娇的语气,说:“妈妈,我错了……我做错了好多好多事……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