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陆.借寿(中-2)
雨霁,天明,永和镇总算见了晴。
梁家老宅子里,却依旧被那层看不见散不去的乌云笼罩着,空气凝重得沉了墨。宅中人人沉郁着脸,不敢吭声。
他们聚在祠堂中,按着辈分行列站满了一屋子。当中的,是刚从西山上香归来的梁老爷子,他背着手,面对着祖宗牌位不发一言。偌大祠堂聚满了人,整个却是鸦雀无声,掉针可闻。
打破现场尴尬凝重气氛的,是梁夫人。
她原本湮没在人群中,毫不起眼,麻黑旗袍是顶旧式的剪裁,未收腰身,齐齐整整自脖颈裹至脚踝,把那身玉样青白的皮肉遮了个严实。肩极削,撑不起那衣料子,旗袍顺着肩垮了下来,软料贴着皮肉直坠到鞋面上。面上眉毛是许久未修过的模样,未着半点颜色,缺了尾,因面目愁苦而耷拉了下来;眼慌乱地抬起旋即又垂下,两丝尾纹跳跃而出,带出些苦相;她苍白的唇嗫喏着,因咬得过多而发干起壳,隐隐能看到流血后结的暗红色痂,嘴角微微下垂,连着法令纹。
她同这老式而沉郁的祠堂融成了一体。
先是抽噎,咬着那方丝帕,竭力将那哭腔压死在嗓子里,若有若无丝丝哀腔泄出;随之而来的,是止不住的抽气声,深深吸入肺腔,停顿若久,久到让在场的人不由担忧她是否会一口气抽背过去,旋之,泣开。没有个由轻到重的转化过程,一开始便是彻头彻尾的大爆发,梁夫人瘫坐在地上,哭声细尖而弥久。尾音丝丝渺渺,长而不绝,像是把肺腔里的气都给挤压了个干净,却总在一个大抽气后,又爆发开下一轮。
这哭声,搅得祠堂愈发沉郁了。
梁老爷子猛得拍了下桌子,沉着脸一言不发往门外走,众人不敢怠慢,忙跟了上去。梁老爷子先去了趟柴房,拿走了斧头,接着直往院子里赶。
院子里,两株桂树孤零零地并排而立,他们原是梁家长得最好的两株。此时,右株依旧丰袄,左株却还带着些颓态。腐烂发脆的枝桠被细心修剪过了,整株桂树小了一大圈,蜷在右株影子里,活像株新苗。他在长新枝儿,嫩绿新叶冒了头,叶尖带着点妖邪的红艳。
“这等孽障,我怎能留他!”梁老爷子举起斧子,朝着左株便要砍去。众人阻拦不及,连连惊呼。
挡在树前的,是平日里懦弱温婉的梁夫人。往昔抹足了头油,抿得齐齐整整的乌发此时完全散开了,张扬着,飞舞着,蓬松而凌乱,缠绕着脖颈。她是瘦弱的,背死死抵在树上,细弱的两条胳膊打到最开,她狠狠盯着梁老爷子,“走开,你走开!”声音尖锐而沙哑,她活似一只炸起了毛死死护住幼崽的母猫。此刻,她不过是位母亲。
梁老爷子怒目圆瞪,他举着斧子同梁夫人对峙。长久而压抑的沉寂后,先投降的,却也是梁老爷子,他颤颤巍巍松了手,斧头砸了地上,溅起一地尘埃。越过了左株桂树,避开了一脸防备的梁夫人,他蹒跚走到了右边那株桂树的底下,梁老爷子颤着手抚了抚粗壮的枝干,突然用力,干枯的手腕上青筋暴起,他狠狠摇了两把那棵树。
右边那棵看似丰茂的桂树,桂叶纷纷扬扬直往下坠。细阔蜡绿叶子表面依旧光鲜着,背底一面,却在不知不觉之间,兀自沤烂了,新进腐坏的甜腻腥气径自散开,之前被左株桂树掩了味,竟是丁点未让人察觉。
梁夫人脊梁骨都踏软了,那点子勇气全散了个干净,她目光呆滞,瘫坐地上,嘴唇不自觉抖动着。梁老爷子向来挺直的背忽地也佝偻了,显出了种无比陌生的老态,他半眯着眼,眼尾有些发潮,从口袋里掏出了两根长签,‘啪嗒’‘啪嗒’一前一后砸在了地上。
“我本只想给青儿算上一卦的,”梁老爷子抚了抚左株桂树,“却接连数次,掉出两支卦签。”
“雾隐迷途,前路不可知,两卦皆是如此,”梁老爷子低头叹了口气,“阿青和玄儿,命中许是有这一劫。”
梁夫人只顾低头痛哭,听到这话忽地一声抽噎,整个人一个跄踉,晕过去了。人人眉头紧缩,人人担惊受怕,梁家老宅子顶上,笼着层散不尽的乌云。
待终把夫人安顿下来了,梁老爷子颓然窝在书房圈椅上,笔挺的肩整个塌软了下来,他瘫在椅背上,眉梢眼角尽显出灰败。小厮小安立在一旁,不敢吭声,心里却是莫名酸楚,他是自幼在这府里长大的,何时见过老爷此等姿态。
“小安啊,阿福在哪儿啊?”梁老爷子忽地开了口,福伯从小同老爷一起长大,也只有他会这么唤他了。
“福伯中午说是不大舒坦,央我守着老爷您,他先回房里歇息一会儿,有事儿去叫他便是,”小安怯懦懦开了口,“我去叫他?”
“... ...你去看一下吧,若是他醒了,便叫他过来,若是没有,你就尽着他睡,别吵着他,”老爷叹了口气,“你去厨房端两碗桂花莲子羹,一碗放他案上,一碗给我送过来。”
“诶... ...是。”小安告了安。
福伯是小安的远房表亲,他自幼没了爹妈,福伯就把他带回了梁府,半当儿子半当徒弟地带。梁府,自是很好的,上至主子下至小厮,大多都是和善之人,见他年纪小,多是很照顾的。就说去取个桂花莲子羹的当头,后厨秦妈妈都能捏把他小脸,笑眯眯塞他一口袋水灵新鲜的冬枣。
端着桂花莲子羹,小安怯生生站在福伯房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