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南境上袁家的高唐军没能将西洋人挡到最后一刻。和阗城中的兵变尘埃未落,南境上的战火又冲天而起。大周彻底成了个南北漏风的破袋子,周帝连三十六国和谈的椅子都没坐热,一挥鞭就启程带兵南下而去,只留大司马衡王摇着黑骨金字的折扇,凉丝丝地跟三十六国的国王们吹冷风。
老秀才想了想,“八成是真的。”
小孩儿转了转眼珠子,“那切云侯怎么办?他跟那个谁不是那个什么吗?”
茶舍中人声喧哗,老秀才抿了口茶,顺口答道:“什么那个什么那个谁?爷爷没听清,你大声点儿。”
小孩儿郑重地清了清嗓子,朗声道:“爷爷你听好了!李家哥哥说,他跟周帝是断袖,他都被北济人带走了,周帝不管的吗?!”
话音未落,他爷爷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在他脑门上“啪”地拍了一巴掌:“放肆!”
茶舍里的众人默了半晌,各自喝茶,都悄悄提起耳朵,听老秀才小声教训小孩儿:“断袖?谁教你的词儿!”
又嘀咕道:“管什么管,不就是个将军。人家可是皇帝。”
一个布衣青年打了几壶水,走出茶舍,打开马车帘子,“小少爷,喝茶。”
那“小少爷”一身干干净净的白衣,正趴在车里自己跟自己下棋,一边下棋还一边说:“你听见了?他真没打算管你。”
布衣青年放下水壶,合住帘子,坐上车辙赶车。
马车重新移动起来,小少爷冥思一阵,把白子又拿走一颗,这才抬起头来,“宿羽?”
午后的日光透过窗子洒进马车里,光斑落在宿羽的肩上,一动不动。宿羽正低头看话本子,又翻了一页,看完一个长长的讲史故事,也没搭理吴谲,仿佛一个聋子。直到吴谲摇了摇他的膝盖,“宿羽。”
宿羽把腿慢慢挪开,打了个呵欠。
吴谲说:“你听见了没有?你这个就叫好心喂了驴肝肺,他都只管自己。”
宿羽把书放到一边,“嗯”了一声,“是啊,反正我也没用了,我能走了吗?”
吴谲愣了一下,突然站了起来,“什么叫没用了?北济和大周迟早会对上,你迟早都有用。”
马车里半晌寂寂,只能听到外面拉车的马喷鼻子的声音。宿羽的面色有些过于苍白,神情倒是淡然,抬起脸来客套地笑了笑,“是么。”
吴谲气得面颊发红,那只被割成两半的耳朵又有些邪气,“你不许说没用这两个字。”
宿羽注视着他,很慢地说:“你别想了。真到了那么一天,他不会有任何掣肘。”他又拿起书来,低头翻开,“因为我不会让他有任何软肋。”
吴谲默然站了一会,突然气势汹汹地回头打开车帘,大声问道:“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到东鸿海?!”
何达溪回了回头,恭敬道:“回禀公子,约莫还要六七天。”
就九回岭和尉都一带来看,北帝归政十分顺利,但北济东面临海,四季中有三季寒冰封海,少不得也有重兵把守,东鸿海一带的军营中有不少将领就是原先吴行的心腹。
吴谲多疑,径直命大队人马封锁了东鸿海军营的消息,打算猝不及防地把海上的那几根眼中钉掰断,彻彻底底将王座下的白骨累实——故而,方才北上的那几辆马车只是个幌子,小皇帝现在还舍不得回尉都。
宿羽没匀出精力来对付他,就这么随波逐流地被吴谲拖着走。胸口的伤口还没愈合,身上又添了不少毛病,精神十分不济,他一天中有一小会拿出来看话本子,再有一小会下车吃饭,顺便买话本子,剩下的一多半时间都在睡觉。
马车在夜里行路,车中点起灯,几个部将正围着吴谲汇报军情,吴谲刚打了个手势,宿羽就翻了个身,面朝里,把被子蒙在头上。
部将迟疑了一下,吴谲明白意思,推了推纸笔。那部将提笔便写,等他写完,吴谲也看完了,一扬手,那部将便将纸条放在烛火上烧掉。
宿羽闷在被子里,睡意渐渐昏沉,过了不知多久,只觉额头一凉,吴谲把被子拉下来了,“你不想知道吗?”
宿羽说:“知道什么?”
“大周的战报。”
这边两人折腾一阵,宿羽的袖子裤腿都松开了,露出瘦得骨节突出的手腕脚腕,白皙皮肤上交错纵横的划痕刀伤和细布格外晃眼。
部将们面面相觑,大概联想到了什么东西。宿羽迷糊一会,又翻回身去,扯过被子裹住,再次被吴谲拉开,这次眼前一晃,刀尖没轻没重,差点戳进宿羽的眼睛里。
宿羽往后挪了挪,只听吴谲一字一顿道:“问。”
吴谲大概对珈蓝的遗体印象极其深刻——并且没有什么恐惧之感,所以每当宿羽逆了他的心意时,他都会认真思考一下怎么放人血、怎么换眼珠子,偶尔还会跟宿羽讨论一下,有时甚至真的拿出短匕来,盯着刀尖思索。
天气不再奥热,宿羽手脚都冷,往被子里缩了缩,果然问道:“大周有什么战报?”
吴谲这才笑了笑,“你们的南境快要沦陷了。睡吧。”
宿羽坐在榻上出了一会神,莫名的担忧和空虚终究没抵过困倦,他躺了回去,再次蒙住头脸,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