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字不念从,小时候还不怎么识字时,有边读边,阿言就读了“从”,从此叫他“从哥”。后来在谁面前都叫他“从哥”,惹得周边的人也都“小从”“阿从”地叫他。
第103章 107
从哥在车上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他再一次梦到了那座城墙。
城墙前是他孤零零一个人,城墙后是他无法理解的戏子。他们永远穿着奇装异服,脸上始终涂得五颜六色。他们用他听不懂的语言又说又唱,把兵器举起来,再相互碰撞,相互挑衅。
他抓着旁边的人,说我要见阿大。可他说的话别人听不懂,别人说的话他也不明白。他想去擦那人脸上的油彩,那人一闪,就跑到了墙的后面。
从哥追着去,入了城门,上了箭塔,他知道这里还有一扇窄门,只要他侧过身子,就能从窄门进去,一窥里头的天地。
可当他到达时,却怎么也寻不着门缝。
他拍打,叫喊,徒劳无功。
他再回头找那群戏子,却什么人都看不见了。箭塔空空荡荡,城内空空荡荡。他一鼓作气地跑出城门外,城墙上也什么都没有。
火车颠簸了一下,从哥便醒了。他见着好多人都睡了,包括阿言,山鸡,宝莲和宝莲的孩子。
没有位子的士兵也席地而坐,或倚或靠,七歪八倒。
偶尔有一两个想弄泡面吃的人,蹑手蹑脚地从人群中踩过去,看从哥一眼,然后笑一笑。
火车咣当咣当地往前走,越走便距离过去越远。
透过窗户看去是夕阳西下,一片绿色的原野全变成了金黄。阳光就这么斜斜地照过来,将一大片的绿油染成秋收的景象。
从哥累了,身体里好像有什么突然松懈了。他感到了彻骨的疲倦,还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他茫然地望着不断向后略去的画面,恍惚间竟不知火车要把他们送去何方。
这是多么奇怪的感觉,来到的那一天觉着前路漫漫,受苦的日子没有尽头。后悔,害怕,日子一天一天缓慢挪动,一寸一寸折磨着挨饿受冻的身体。
被抓成俘虏的那一日,绝望排山倒海地朝从哥袭来,日子便过得更加缓慢,熬过一分钟好似要熬过一年。
他无数次地以为自己会就此死去,可他又舒张着肺,硬生生地活了下来。
他看到了以为已经死去的堂兄,看到外头人未曾谋面的阿大,看到了阿大最好的兄弟和他仅剩的阿姐,他喝上了苦山的烈酒,吃了那半生不熟的肉。
苦山好冷,风一吹连骨头都打颤。他就瑟缩在皮毛大衣后面,然后他会往阿大的身边钻,不自觉地,下意识地。阿大的身子是个暖炉,他会帮他隔绝过烫的洗澡水,也会为他驱散又湿又冷的空气。
苦山又太热了,热得定定坐着都能大汗淋漓。汗水顺着从哥的额头与后背流下来,就像有只小虫一骨碌地爬过。
阿大说,你怎么连汗都没有味道。
从哥说有咸味吧,氯化钠不是跟着一起出来吗,那就是咸味。
阿大就凑过去闻闻,像动物耳鬓厮磨,他摇摇头,说没有。他亲一口,呷呷嘴,又说没有,“文化人总是瞎讲,你不好对我瞎讲。”
然后他便会带着从哥到河边去,他从天桥或铁索跳下,一猛扎溅起一大团水花。他让从哥也下来,跳下来就凉快。
从哥不敢,犹豫了半天还是慢慢从边上下去。他说我会游水,但不在河里游。你不要拽我,你拽了我会慌。
可阿大还是会拽,他一路拖着从哥往深处去。他的手臂那么有力,从哥挣也挣不掉。阿大在水里抱着他,在水里亲吻他。胡茬又开始摩擦他的肩膀和面颊,最终过到了后颈。
阿大从后面抱住了他。
河水被阳光照得五光十色,耀眼夺目。风吹水面则碧波粼粼,凉意阵阵,他们就像鱼一样,被两岸的高山夹着,被远远的天桥和巨石望着。
从哥叹了口气,把无数碎片般的画面赶出脑海。
它曾经是一场美梦,如今却成了必须赶走的梦魇了。
第104章 108
回去之后的那三年,其实从哥过得很迷糊。
他和父母团聚了。父母抱着他哭了一宿,又抱着山鸡哭了一宿,看着山鸡带回的宝莲以及孩子,再哭了一宿。
他们悲喜交加,一方面不住地说他们受苦了,生在这个时代,世道乱,人就活不安生。一方面又不住地念叨回来就好,还带回了个姑娘和娃娃,这就好,这就好啊。
从哥觉得人真的很容易满足,一旦受苦久了,给一颗糖都能高兴上半宿,瞬间忘记走过的路把双脚弄出多少伤口。
从哥的内心却很平静。
竹柳城入秋了,银杏和枫树的叶子让街道一半黄色一半红色。他闻着这里熟悉的空气,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一开始他经常发噩梦,在随同山鸡与阿言跑材料的日子里,晚上他总是梦到自己还在苦山。
苦山的寻狼犬冲到了他的脑子里,不停地吠叫撕咬,然后不知道是谁射出了一箭,再三两步上前用弯刀放了寻狼犬的鲜血。
鲜血哗啦啦地流淌,淌到从哥被照亮的眼皮里。
他房间里所有的摆设都和离开前一样,被阳光打亮的窗帘轻微地舞动。窗帘是暗褐色的,被阳光一打,也能显出一种触目惊心的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