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议完毕,皇帝坐着御辇回东暖阁。
殿内昏暗,虽早早点上了烛火,依旧晦冥不清。
殷勤的内侍伶俐地帮皇帝脱去淡色的罩袍。
皇帝环视一圈,开口:“人呢?”
“齐舍人在书房。”内侍的答案千篇一律,如同齐湉的活动乏善可陈。
皇帝进屋,案桌前的齐湉着一袭皂色的长袍,清俊儒雅,在这么闷热烦躁的天气里,让人一扫昏聩、神清气爽(这是小载载的感觉啦)。
齐湉左手卷书,右手持笔,仍然保持着皇帝离开时的姿势,只是手中的书从《资政新篇》换成了《老醒摘要》。皇帝进来的时候,齐湉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看书,看书,还是看书,皇帝都怀疑自己这东暖阁快要养出一个状元来了。
这一屋子的书,本本都面目可憎,乏味得紧,虽然这些书都是自己差人去找来的。
整整三个月,表面上看过来似乎那日出宫事件已经揭过了,皇帝没有再拿过来说事,齐湉也没有再多置一词。
膳是一起用的,觉是一起睡的,只是若皇帝把菜夹到齐湉的碗里,齐湉就不吃了,晚上皇帝若想抱齐湉,齐湉必是抵死挣扎,坚决不从。黑暗中那双眼睛挑起的寒意,闪着雪亮的光芒逼视得皇帝不得不放弃。
皇帝在哄人方面向来主意不多,只好召六王入宫。
六王第一次来,只陪了一会就问:“皇兄对小湉做了什么,他怎么成这样了?”
第二次来,六王喜滋滋地道:“这外面是三伏天,里面是冰凌天,倒也解暑了。”
不是没有王牌,只是这张王牌也是一张死牌,制服齐湉的同时,也会导致两人的关系彻底降到冰点。所以好几次威胁的话明明都已经到嘴边了,又生生忍下来。
皇帝知道自己那天的动静是大了点,手段也是狠了点,起先两个月皇帝还是振振有词认为自己没有过分的,明明是这人私逃、私奔在先,明明自己已经不再追究了,这人还有什么脸面这么和自己僵下去。
然而一月前,他的两大贴身隐卫前来请罪,说明齐湉那日带着宫女小桃出宫之后,是独自一人回将军府的路。在被赵石带回的路上,齐湉一路求的也是希望放过小桃回家,而自己去看看母亲就回宫。
赵石单膝跪下,道:“当日陛下雷霆之怒,臣等不敢辩解于圣上,但臣心中始终不安,齐湉要出宫不假,但并非要和宫女小桃私奔。”
多年的教导不容年轻的君王轻易流露悔意,皇帝当然记得在奉安第二次求情的时候,自己说过,若再有为齐湉辩解、求情者,罪同杖毙。
宽阔的大殿,华美空洞。
皇帝的神情有些疲惫,淡淡开口:“奉安,你为何对齐湉会诸多照拂?”
从赵石开口的时候,奉安就立在侧边随侍,听到皇帝的问话,出列几步跪在殿前,声音几乎是要哭出来,道:“老奴自先帝在世时就侍奉陛下,已达二十年,老奴不敢揣测圣意……但是陛下对齐湉心思之重,老奴从未见过,只是怕您越是用心,越是伤心。老奴……哪管什么齐公子还是李公子的,老奴只担心……伤在齐湉的身上,痛在陛下的心里!”
皇帝垂手听着奉安的哭诉,沉默良久,道:“奉安,你说齐湉这次要多久才能对朕说话?”
奉安俯着身子,摇头道:“小准子自从齐湉入宫起就照顾他,这奴才淳厚善良,齐湉很喜欢他,齐湉看着面冷,其实心里有情……他清醒之后多次当着陛下的面叫小准子为奉宁,是想陛下能给小准子这个位份……”奉安踌躇,又接着道:“小准子死之前,奴才曾问过他,齐公子对陛下是否有情?”
皇帝伤郁的神情一震,目光看向奉安。
“小准子说齐湉只在他面前提过一次陛下,是那天赏冰灯回来,齐湉对他说,陛下看着深沉不定,其实待他是有几分情的。”
那夜花灯,一车的旖旎,满地的fēng_liú,齐湉,你与朕,可有一刻的倾心相对?
不日,言官进谏,将军齐括的长子齐波,因在勾栏和兵部尚书之子言语失和,把人打死了,请陛下论罪处置。
兵部尚书门生较多,又是死者为大,一时倒有不少人出列要求严惩齐波,以正国法。
皇帝把案子往下压了压,只说待察清再处置。
回到东暖阁,皇帝就假装不经意般提起此事,问齐湉应当如何处置。
齐湉开口道:“论国法当诛。”
皇帝本来有心是要齐湉开口求的,齐湉一开口,自己一应允,日后齐湉就能记几分自己的好,想不到齐湉竟是这副答案。
皇帝看了齐湉半晌,只见齐湉神情自若,端起茶水漱口。
皇帝猛然起身,一脚踹在齐湉的胸口,表情里带着受伤,带着难以置信,狠狠道:“齐湉,你的心是怎么长的!他是与你同胞所出的哥哥!”
齐湉被踹在地上,胸口被茶水打s-hi一片,晕出模糊的轮廓,嘴角勾起一个残酷冰冷的笑意,沙哑尖厉道:“我为何要救他!把黄黄溺死的下人是他指使的,我和妹妹是被他推下水的,齐波该死,你若不杀他,终有一日,我会亲自手刃!”
这是三个月来齐湉第一次开口和皇帝说话,话里带着浓重的恨意和纾解不开的心绪,听得皇帝手脚冰冷,陡生绝望,半天,喃喃道:“齐湉,你是不是连朕都已经记恨上了?”
齐湉只捂着胸口,双目结冰,冷冷道:“齐湉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