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几句话完全戳中沈云亭数日来的心病,当下又是惶恐又是羞愧,低了头道:“云亭知错,今后一定严加管教。”
老掌院盛怒之下有些口不择言,说完便略感后悔——后悔倒不是怕得罪了荐沈云亭来的那个谁,而是这么些天来沈云亭的勤谨认真他其实都看在眼里。其他院的先生多少有些读书人的清高,而且大都十指不沾阳春水,像眼前这位年轻人一样会挽起袖子亲自给孩子们洗衣服擦脸的几乎没有。所以说他混日子闹着玩,实在很不中肯。
而且人家的态度还这么恭谨谦虚,一点也不像某些刚读了几本书眼睛就要长在头顶上去的年轻人。于是老掌院咳嗽一声,紧绷的脸色稍稍松了些,再一瞥眼瞄到沈云亭的两只手,怒气又消下去一大半——沈云亭从前想必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主吧,看那双手白皙细嫩的,可现在两只手的小指无名指上都生满了冻疮,原本修长的手指成了几根木奉槌,有两处还裂开了小口……
啧。
老先生默默移开了视线,重新瞪着噤若寒蝉的小石头:“扰乱课堂,脏污桌椅,毁损器皿——罚你今日不准吃晚饭,收拾干净后去圣人像前罚跪思过到今夜子时。其他人打扫课室,务要做到纤尘不染,不许让下人帮手。几时打扫干净了几时吃饭睡觉。”
说完后拂袖转身,走到门口又回头对沈云亭道:“医官那有冻疮膏,待会儿得空去要些来搽。”
“是。”沈云亭一愣,随即明白,感激地向老掌院躬了躬身。
掌院走后,孩子们总算知道闯了祸,都不再吵闹,惴惴的互相看看,又一齐望着沈云亭。
沈先生脾气虽好,但这次被他们连累得也挨了训斥,恐怕也要大发雷霆了吧?
小石头梗着脖子,方才面对老掌院的怂劲儿已经不知哪去了,趾高气扬英雄似的对沈云亭道:“是我起的头,有什么冲我来,我担着!”
沈云亭头痛地揉揉额角:“你也知道是你起的头啊?快去打桶水来。”说着又指了几个年龄稍大的,“你们几个也去打水,取几块抹布来。”
小石头虽不想听话,但因为刚夸下要“担着”的口,所以还是气哼哼地扭头去了。其他孩子本就还没从方才的惊怕中回过神来,见领头的都没二话,自然也都乖乖照做。
沈云亭指挥着一帮孩子打扫课室,收拾弄脏的纸张书本,一边打扫一边免不了又絮叨:“这些可都是钱买的,不该这么糟蹋。”孩子们都家境贫寒,对不能糟蹋钱这点倒是都领悟得早,且十分赞同,因此竟然没人嫌他啰嗦。
孩子们毕竟太小,能帮的忙极其有限,多数活儿还是沈云亭一个人干的。擦干净桌椅上的墨渍,又换了干净水来一点点擦地板。小石头站在一群孩子最前,看着斯文白净的沈先生一次次跪在地下弯着腰,一次次把他冻得通红的手指浸进冰冷的水里。
冻疮这玩意儿,他自己也年年长,所以他知道那又疼又痒的滋味多不好受,更知道当冻疮裂了口子再去碰冷水是什么样一种感觉。
……所以,沈先生为什么不骂他?
沈云亭好容易把地板上的墨擦干净,双手都已没了知觉。命几个小子去将污水泼了,自己盯着粉白墙壁上的几处墨点发愁——墙壁可不像地板桌椅能用水擦,要沾了水擦上去一抹就会晕成一大片,这可如何是好?
小石头倒了污水回来,正看到他拿指甲去抠一个墨点,发现收效甚微,于是重又开始冥思苦想的傻样,忍不住把桶一放大声道:“这都不懂,还当先生呢?去找块白垩来一涂就行了!”
沈云亭猛地回头,小石头以为终于要挨骂了——因为在他自以为丰富的人生经验中,大人是不喜欢被小孩子教的,何况他话还说得不那么中听。
谁知沈云亭竟然双掌一拍:“对啊!我怎么就没想到!”说着撩袍往外跑,路过小石头时还拍了拍他肩膀:“你真聪明。你替我看着他们,我去找木匠师傅要白垩。”
小石头看着被他拍过的肩膀愣了老半天。
好像自从娘死后,就再没人夸过他聪明了?街坊会说他鬼灵j-i,ng,和他打架的小乞儿会骂他j,i,an诈,都是聪明的意思,但又都不是“聪明”。
——不是这样纯粹的夸奖。
沈云亭很快讨了白垩回来,把墙上的墨点一一涂去。虽不能说天衣无缝,但乍一眼反正是看不出来了。他长舒一口气,拍拍双手,转身招呼孩子们回房洗脸更衣。小石头一言不发的当先出了课堂向后院去,拾掇好自己出来看到沈云亭所住小屋的门开着,里面却不见人影。稍一愣神间,就听到沈云亭的声音从几个年纪最小的孩子房中传出,想是在帮他们换衣服。
小石头忽然想起娘从前给自己换衣服洗脸的情形,鼻子一酸,低头匆匆跑出院子,自去圣人像跟前罚跪去了。
老掌院其实嘴硬心软,虽然罚葛石头跪,却也怕把孩子冻坏了,命人备了火盆和蒲团。小石头岂是肯老老实实罚跪的人,老掌院转身一出去,他便抽了骨头似的瘫坐在蒲团上开始玩手指头了。
只不过手指头玩的久了未免无聊,晚饭的钟声敲过不久,他的肚子也开始咕咕叫——却又不敢偷跑,因为看今天老掌院动怒的模样,他也怕真的被赶出义学去。虽然他不爱读书,但这里有吃有住,他可不想再出去挨饿了……
百无聊赖磨皮蹭痒的又挨了一会儿,天色已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