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烈进门的时候,柳晨曦还在看报纸。不一会儿小男孩端来馄饨,罗烈低头趁热吃着。柳晨曦合上报纸问:“修好了?”
“大少爷。修好了。”
“二少爷沪西那边的场子,最近有没有遇到什么麻烦?”
“没有。”
“二少爷有没有遇到什么麻烦?”
“没有。”
见他吃完了,柳晨曦替这餐结了帐。“回去吧。”
外面下起了雪,纷纷扬扬落在屋顶上、马路上。车身上也有些白雪。柳晨曦想,把车窗先修好是对的。他在车里打起了瞌睡。
他好像做梦了,看见在英国时住的房子,白色的墙黑瓦的大斜顶,顶上永远停着许多鸽子。紫苑站在房前的草坪上撒玉米粒,鸽子一群群下来,绕在她身边飞翔。柳晨曦听到她的笑声,天暗了,下起了雪。雪下得急,一粒一粒,哗啦哗啦的响,响声越来越大,吓走了房顶上的鸽子。他终于看清,天是在下大米。他蹲下去拾,千百人跟着蹲下去拾,都是黄皮肤的中国人。柳晨曦看到了傻根,看到美娟,看到吴妈,看到林牧,看到张华,陈琦,老胡……他双手捧着米站起来,身边不知何时站了柳彦杰。他给他看手中的大米,柳彦杰笑着说,大米以后不用再囤了。傻根他们向他招手。突然,他们倒下去,胸口炸开了花,大米从手上滑下去,血红色的。有人放枪!是西洋警察还有日本人!大米地上躺了许许多多中枪的国人。所有人在往外逃。柳彦杰拽紧他的手,他们随着人流涌动的方向奔跑。紫苑还在草坪上,柳晨曦不断地喊。柳彦杰说那里没有紫苑。柳晨曦不信,他们奔回草坪。草坪上撒了一大片一大片的碎瓷片、旧书画。房子前有一个人,站得笔直,一身干净的哔叽尼西装。他转过身。他们看见了他的脸。这张脸熟悉又陌生。
罗烈按了两下喇叭。柳晨曦惊醒过来。汽车已经到柳家的镂花铁门前。王贵殷勤地拉起铁门的插销,拉开大门。车子沿着石子路往里开,一直到西面停车的地方。柳晨曦看到别克旁停着一辆雪佛兰。夜里,雪下得很大,鹅毛一般,雪佛兰顶上一层花白。刘福打着伞,接柳晨曦下车。柳晨曦进门前,刘福在他耳边说:“二少爷已经等您很久了。”
“今夜有客人?”柳晨曦问。
“是白家的少爷来了。”刘福边说边将柳晨曦送到客厅。
大客厅里的壁炉生着火,由于霜冻的关系,火苗窜得猛烈。白色大理石壁炉架上的一盆水仙花前几日便开了。今天花瓣张得尤其大,橘黄花心都看得见,幽幽泛着清香,站在玄关就能闻见。柳晨曦将脱下的黑尼大衣、礼帽交给刘福。刘福把它们挂到衣架上。
挂钟指着八点过十分。柳晨曦换了鞋,踩在褐红菱形花纹的羊毛地毯上。
客厅雕花天顶上的祖母绿挂灯与沙发旁的花形落地灯一同温情地亮着,客厅的人与柚木家具都蒙上一层柔润的光晕。这光晕使柳彦杰等得不耐烦的表情看上去有些柔和。白三爷端着景德镇的白瓷杯,缓缓呷了口杯里的茶。他朝柳晨曦淡淡笑了下说:“柳大少爷回来了。”
柳彦杰从红木扶手的锦缎沙发中站起,问道:“今天跑狗场的事情,你知道吗?”
“罗烈出门办事时撞见骚乱,下午和我说了。报纸上也登了,我已经看过。”柳晨曦表明自己的态度,说,“洋人实在过分。”柳晨曦本想说,警察也是帮凶。想到柳彦杰的朋友周景也是警察,到嘴的话又咽了回去。
“周景被从沪西警察局叫去助援租界,”柳彦杰说,“这件事闹得很大。你又是爱管闲事的人。一直等不到你回来,我以为你也参与此事了。”
“没有,”柳晨曦思量着说,“只是知道一些。”
柳晨曦向白三爷打了招呼,又说:“你们在谈事?要不要我先上楼去?”
“我们在谈租界准备发放大米的事,”白三爷说,“我想大少爷一定也有兴趣,不妨坐下来,我们一起聊聊。”
柳晨曦是想过租界可能会发放大米,没想到会那么快。他不掩饰自己对此事的兴趣,坐到了沙发上。他说:“现在各家米行还有米卖,只是米十分的少,买的人越加的多。大米是越来越贵。”
“大米被日本人控制,现在租界里米行的米很大部分是靠跑单帮的人从外面运来。往后大米越来越少,是正常事,”白三爷放下茶杯说道,“今年六月,法租界向日本人交出了警察权。秋天公共租界的警察也被日本人收买。最近上海的新市长陈公傅,也是日本人有意让他坐上市长的位子,他才当上市长。目前,日本人在上海的势力相当大。他们所做的动作,目的都是想要洋人完全交出租界,占领上海。洋人当然不肯。洋人如今与日本人不合。”白三爷笑说,在土地问题上,他们当然是不合的。
“洋人与中国人也不合。他们侵占我们的土地,侮辱我们中国人,”白三爷说,“只是上海在洋人租界的庇护下躲过了日本人战机的轰炸,过了几年安逸的日子,对洋人反而没那么痛恨了。国人其实更怕日本人。如今上海,特别是租界内大米紧缺,又一次激化了国人与洋人之间的矛盾。老百姓没有饭吃,是绝对要造反的。洋人外有日本人虎视眈眈,内有国人动乱反抗,他们又不想丢掉对上海的控制权。办法自然是要想的。”
“他们想的办法就是发放大米,”柳晨曦问,“那米行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