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上 ...
第一章
初冬,淡红色的光落在弄堂房顶的老虎窗上,是一点一点晃荡的亮,要人醒的,又始终摇晃不醒。这是晨曦的光,亮得太浅,躲在晨雾中,一道风就能吹散似的,却仍倔强地沉在每条弄堂里。
柳晨曦提着皮箱走在幽静的贝当路上,过了贝当路口,少了窄小的弄堂,多了花园洋房。路边是落了叶蜕了皮的褐黄色法国梧桐。柳晨曦在一座三层楼的小洋房前停下。
他刚由北平回到上海。
1937后的上海经历了淞沪战争,日本人占据了苏州河以北地区,随处可见膏药旗,以及巡逻的日本海军陆战队。之前被民众申讨的法租界、公共租界此时反而成为第三方庇护所,一些来不及撤走的富商、名媛们,纷纷从闸北、南市逃入租界。
贝当路位于法租界中心地带的西面,靠近上海有名的霞飞路。
柳晨曦面前的洋房是有些年头的。精巧的木雕暗红窗框,掉了色的红砖墙,显出被爬山虎抓过的痕迹,是那种断裂的又不甘心断裂、藕断丝连的红。南、北面还有可以站脚的欧式小阳台。栏杆有些锈色,它们都是会打弯的,绕出几个大小不同巧妙的圆。把人包在里面,是只能在内不能跨出去的圈。
铁栅栏围住了底下的花园,那花园冬天还是绿的,绿的不新,几棵松柏硬撑的绿。哪怕是这样惨淡的绿,比起栅栏与镂花铁门上的尖刺儿,还是近人情的。
柳晨曦敲门后,来应门的是个年轻小伙。
小伙不认识柳晨曦,小心地将他上下打量。柳晨曦脚边摆着两个深栗色皮箱,原本油光铮亮的皮鞋因为赶路的关系染上不少尘埃,一身藏青色风衣,宽沿礼帽。看不清容貌。
“您是?”
“一周前我给柳彦杰写过信,说准备这几天回来。”柳晨曦摘去礼帽,迎着对方的目光给了一个微笑,“我是柳晨曦。”
“大少爷!?”
大约是这声惊动了房里的人,一下都跑出来。走在最前面的是吴妈,正瞧见看门的小伙儿王贵提着柳晨曦的皮箱往里走。吴妈长着一张天生苦命脸,年轻时也是不美丽的,却正好合了二太太的意。
“大少爷,您可有两三年没回来了。每次回来也就住个四五天就走了。”进门前,吴妈替柳晨曦轻轻掸去风衣上的灰尘,嘴里不忘念叨。柳晨曦是她一手带大,小时候很听她的话。但到了年纪就有了自己的主意,去了国外留学后就很少回家。
“我这次回来,就是要长住的。”柳晨曦把帽子递给吴妈,又将她肩上那条有些歪了的大红毛线披肩拉正。吴妈这条披肩不知用了多少年,就像这栋洋房一样,都是焉了的红,衬不出朝气的。
屋内还是柳晨曦两年前回来的样子,唯一不同的是东面多了一部电梯,弧形木制雕花的门。据说是二少爷柳彦杰去年请人装的,方便老爷上下楼。大厅墙壁上的油画佳作、褐红法国羊毛地毯、精致的欧式沙发,依旧是柳晨曦熟悉的英式派头。
角落小厅里摆着几把紫檀木椅,一张长桌,坐北朝南的仍是那把只能是老爷坐的交椅。桌上摆放紫砂壶茶具。明明都是中式的,却出奇的没有与安着电梯的欧式洋房相冲。这大约与厅后那道深棕色帘子有关,全是不明亮的,带有点念旧的味道。帘子后是条甬道,通向佣人的房间。房间不大,又是挨得近,不严谨的。
“老爷在二楼,我这就让刘福带您上去。”吴妈把柳晨曦的风衣挂在衣架上,低头挪着小步退到那道帘子后。
柳晨曦随刘福到二楼,乘着电梯上去,很慢,悠哉哉的。开门时,他有片刻的恍惚,好似还在摇动的电梯里,不那么踏实。柳晨曦穿过大厅,来到房子主人柳桥涵的房间。
柳家世代从商。柳桥涵是个聪明的生意人。1905年,孙中山在日本成立“同盟会”,提出了“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后,上海便一直笼罩在紧张的气氛中。那时的柳桥涵嗅出了一种味道,战争的味道,这是一场不可避免的战争。他排除万难开设了一家名为“锦绛堂”的颜料号,集中生产以红色为主的颜料。
那是一种沉重的红。
柳桥涵曾一度垄断红色在上海的生产,这让他在上海滩上小有名气。二十八岁那年,他娶了沪西华丹医院院长的独生女陈安月,隔年生下柳晨曦。
随着战事的展开,柳桥涵赚了不少钱,一跃成为上海商界的上流人物。原先,他住在虹口的百老汇路,那里多是日本侨民。柳桥涵不愿整天与日本人打交道,便找了上海滩上有名的设计师,在贝当路上,替他设计了这座红房子。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红房子没等到大太太陈安月,却等来了二太太朱丽。
美丽的女人不长命。
陈安月是个美丽的女人。
柳桥涵年轻时常常不着家。白天他不是在堂里,就是在外谈生意,夜里回的也晚,甚至整夜不回家。陈安月不喜欢和那些有钱人的太太们打麻将,总是坐在能看见苏州河的窗户旁看书,时不时看渔船、货船打英国人造的花园桥下过。
柳桥涵记忆中,浅色碎花旗袍与铜色金钱缎棉鞋,加上几朵马蹄莲,就是一个陈安月。
比起之后的朱丽,她有一种宁静的美。她的姿态是宁静的,笑容是宁静的,连睫毛上的水珠子都是宁静的。可能是美的太安静,太不合适这条躁动的苏州河、喧闹的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