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信的,柳随风是自信的,他像握住枪柄一般死死地扣住自己的命运,于暗夜里明火执仗。而这一次,他则打定主意,要死死地扣住李沉舟。他会失败吗?
“老徐,你先去罢,以后若有机会……”
李沉舟喉咙里卡着什么,说到这里,粗着气停下。他瞪着地上越拖越遥远的霞光,眼里流露出抉择的痛苦。天色渐暗,像是欲闭上的眼,而霞光则是阖眼之前最后的珠泪,哀婉凄艳的珠泪。
老徐得这一句,半叹口气,本欲道“下一次可得等上小半年”。想了想,没说出口,头一点,走了——如使者的离去。
而这个时候,脸埋在被子里的小猎豹,看着站在床旁的胜利的果实,已不自禁地露出微笑:命运又一次垂青了他,他又一次站在了赢家的位置上。这个大屁股到底被他扣住了,如他所愿地,从今天起,他可以放手实施各项计划,可以放脚进行各种尝试。尝试从病床开始,计划由受伤起步。呵呵,从今而后,他有的是时间来跟这个大屁股慢慢地磨,磨的不仅仅是屁股……
忙于庆祝的柳五没有看见,李沉舟望着那渐去渐远的霞光时黯然的眼神,也就更没有听见,李沉舟握拳转身时,在心里一遍遍地道:坚持一下,好孩子,再坚持一下!等这边的事一了,我就去找你,一了我就去找你——你要等着我啊!
☆、魂归离恨天
李沉舟所谓的“等这边的事一了”,一等便是一年多。很难说他当初有无预料到这一点,因为他的确是在心底里一遍遍地坚定要去找好孩子的。总是要去找好孩子,但又总是坐看时间一点点地过去,机会一个个地流失。途经鄂西的运输车并非老徐那一拨,后方的给养——尽管经过层层盘剥——多多少少也还能运来大半车。运送物资的车卸货后要返回后方,难免会暂驻鄂西,倘若得知某趟车将在鄂西歇夜,萧开雁——无从得知他如何从百忙的战事中留意到这些细枝末节——总会专门派一个副官到柳五的营地,将此消息告知李沉舟。将此消息告知李沉舟,就是在李沉舟的心的尘烬中丢入一个火种,一时间焰光高蹿,霍霍燎人。李沉舟每日承受着这燎人之火,思虑一天重似一天,一些日子比另一些日子稍好,一日的某些时候又比另一些时候稍好。也就是稍好而已。
如果人生是一道河流,那么从李沉舟的角度看来,他如今早已过了跌荡峭岩陡崖奔腾激飞的阶段,而进入了——或者说应该进入——平缓宽阔静流汩汩无波的河道,在适宜的季节里承接水禽的嘻划,在春汛的悸动期将弯垂的长枝轻抚。他设想着这样的生活,构思着如许的画面;画面中,在他这个流域的某个弯道,一条林间的小溪逶迤而来,腼腆地融入他的怀抱,每一点每一滴。他微笑着接纳这条小溪,毫无障碍地,比云彩的随风变幻更加自然。深宏的波流推送着年青的溪水,一力承挽,溪水和他都高兴,彼此抵着脑袋笑。漫长平静的河流,漫长平静的岁月,他揽着单纯的溪水徐徐地向前,步伐坚定,目光温柔。水波如夜曲,水流如摇篮,他们两个伴着夜曲的吟唱,同时被摇回到清平的童年时代;那个时候,快乐和烦恼都是静静的,像院角蔷薇的开谢。当李沉舟跟着部队生活在长沙的炮火和死亡中时,他就频繁地想起这些,时日愈是加叠,他愈是频繁地想起这些。他的话愈发地少了,他沉默地在周遭的环境中来去,来去是为了寻一些琐碎的事做。而其实他本不必如此,即便没有那些琐事,他也很难得闲,因为柳五一个人就能占去他所有的精力和时间,无论那厮是病着还是后来伤愈再上前线。
柳随风是一向不大会留意别人情绪上的变化的——除非这变化会影响他的福祉。只要事情在朝着符合他的利益的方向发展,他便感到满意,而不再多作考量。他也的确没什么时间多作考量,尤其是伤愈之后重上战壕,手下的士兵另多出来两个团。顺便说一句,他养伤期间,薛崇有意提拔萧开雁为军长,军饷方面的申请已经通过,就等陪都最后的拍板。“你手下几个团长,看着谁不错,可以考虑升一升,接替你的位置。”老竹竿独自带军支守长沙,亲近硝烟数载,此刻已是被熏磨地越发精瘦,瘦中泛着过年的咸货所特有的那种干。萧二望着自己这位同战争并老的上峰,有心说些什么——战局、调动、后方——任何一个话题,那么多可说的话,临上胸口,却只剩下一笑点头,“我看着罢。我手下的人都野性,不敢贸然委任谁,例如那个孙天魄,长官想必亦有耳闻……”薛崇这才放松了脸颊,笑道:“孙大圣我知道,不过不是还有另一个——也年轻悍勇的,这次受伤的那位——我记得他姓柳?”“没错,没错,是姓柳。”萧开雁在心里苦笑,想着这一位跟孙大圣比起来到底谁更叫人放心,怕是半日都难出个结果。何况如今李沉舟就在柳五的营里,倘若柳五成为师长后有什么惊人之举,军令一发造成士兵不必要的伤亡不说,连带着李沉舟都卷入不测,这个责任他万万不敢担当。其实此次柳五中弹一事,他已觉蹊跷,满心的疑问只在想这个祖宗如何突然如此急功。他不能不怀疑柳五的这番表现跟李沉舟有关;有关的具体原因他不想知道,他只是隐隐感到面对一个绳结无从下手的头疼,尤其是绳结的线头并不在他这边。他权衡再三,回想了薛崇说话时的态度,